北京七棵树高尔夫练习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进门是曲曲长长的林荫小道,春天柳树发芽的时候,心情随时大好。练球的人,周末或傍晚下了班,每每花几文银两,买一筐球,——这是两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筐要涨二十多文,——去普通打位站着,狠狠地抡着练习;倘肯多花十文,便可以挑一个VIP打位,或者有个镜子,对着练习了;如果出到几百文,那就能请一位号称PGA的小教练。但这些顾客,多是穿牛仔裤的高差点,大抵没有这样需要。只有穿马甲的单差,才踱进玻璃隔断的包房里,请一位教练,慢慢地开练。 我从非典那年起,便在会所的门口当接包球僮,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宝马奔驰,就去卖卡做点事罢。买卡的高差新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问问别的练习场什么价格,算算优惠了多少,又要求再打个折扣,然后试打:在这严重盘算下,卖卡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普通打位上球的一种无聊球僮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打位后面,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打不好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假米克森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假米克森是普通打位而穿马甲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粗实;黝黑脸色,唯独眼圈两个稍白的框框;让人想到反相的直立行走的猫熊。穿的虽然是马甲,可是又旧又脏,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还有汗迹。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OB、WATER,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假,又是左撇球,别人便从PGA上的“泰格五兹米克森”这半懂不懂的名字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假米克森。 假米克森一到店,所有练习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假米,你是不是又下场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筐好球,要没打痕的!”便排出几十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下场又输球了!”假米克森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单差下场,直播给钱” 假米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能算输……切磋!……GOLFER的事,能算赌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OB、WATER”,什么“BUNKER”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假米克森原来也练过射击,但终于没有夺冠,便只好改行;退役又甚是无聊,靠练球打发日子。幸而存得些许积蓄,便去学习炒炒股,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喜欢打听小道消息。做不到几天,便连本带利杀进一垃圾股,一齐套牢。如是几次,一点动弹的资金也没有了。假米克森没有法,只能逢年过节偶尔才下次场。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帐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小本上拭去了假米克森的名字。 假米克森打过半筐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假米,你当真是单差点么?”假米克森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下场连一场球也没打赢的呢?”假米克森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PIN-HIGH、LAY-UP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假米克森,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假米克森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球僮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练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练过球,……我便考你一考。高尔夫的球路,有几种打法?”我想,骑三轮车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假米克森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术应该记着。将来下场的时候,处理困难球位特别要用。”我暗想我离下场打球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下场也不往树林里打;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左曲右曲什么的么?” 假米克森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七号铁敲着打垫,点头说,“对呀对呀!……高尔夫有八种球路,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假米克森刚取了杆站上打位,想演示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接包球僮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假米克森。他便给他们指导打球,一人十颗。球僮们打完十颗,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球筐。假米克森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球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球,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球僮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假米克森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股市3000点的时候,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帐本,忽然说, “假米克森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五六筐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练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套到脚脖子。”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抄底。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中国平安上去了。恁贵的股票,抄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腰斩,后来是抗,抗了大半年,再套到脚脖子了。” “后来呢?”“后来**又输了。”“又输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3000点后之后,股市是一天凉比一天,天气也将近初冬;我整天的来回跑,也须穿上长袖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站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来一筐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假米克森便在最边上的打位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马甲,罩着一短袖,下面穿一双旧鞋,球包自己在肩上背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筐球。”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假米克森么?你还欠五六筐球呢!”假米克森很颓唐的抬头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球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假米克森,你又抄底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抄,怎么会没钱打球了呢?”假米克森低声说道, “花了,花,花……”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拣了球,拎过去,放在打位上。他从后衣兜里摸出几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茧,估摸他在在家练空挥来的。不一会,他打完球,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骑上自行车悄悄地离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假米克森。到了奥运会,掌柜取下帐本说,“假米克森还欠五六筐球呢呢!”到残奥会的那天,又说“假米克森还欠五六筐球呢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国庆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假米克森的确套牢了。 作者:高尔夫大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