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日本高尔夫文化,世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多少有点压抑。1964年,《生活》杂志上刊出了一张著名的照片——一个人满为患的三层练习场,显然是上班族的男人们正不懈地把球击向虚空。这场景令悠闲的西方人印象深刻:在拥挤的日本,这些忙碌的人们为了过上梦幻般的西式生活而努力不已。在美国媒体的描绘下,日本有着“惊人的、甚至非人的生产力”。在这样的思维框架下,那些工厂流水线般拥挤的高尔夫练习场,无疑成了“反乌托邦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个图标式象征。 来自“大日本株式会社”的商人们纷纷涌上美国最有名的球场果岭。梦想终于成真——那些曾在三层练习场上练球的人,终于与美国的精英们并肩站在发球台上了。 高尔夫在日本被视作最重要的西方文化输入之一,对外政策的改变将这项运动带到了东瀛。1868年明治维新,日本放弃闭关锁国后,开放口岸,城市随即涌入了大量来东方“淘金”的西方商人。这些商人和家属通常聚居在半封闭的西式社区,很快他们就建起了诸如教堂、板球俱乐部等设施,过上了和家乡别无二致的生活。所以,在日本幽静的山谷中出现一座高尔夫球场其实已经只是迟早的事。 1901年,天降大任于阿瑟·赫斯基·格鲁姆。这位英国茶商躺在病床上,回忆起自己来日本的33个年头,竟然没有好好打过一场高尔夫,心中倍感不爽。于是,他自己动手,在六甲山修建了一个只有4洞的私人球场,两年后扩建为9洞。这就是今天的神户高尔夫俱乐部。格鲁姆在1903年5月19日的英文报纸《神户纪事报》上登出消息,宣布将在自己的新球场上举办一场比赛。这场比赛当然没有日本球员参加,在最开始的几年里,高尔夫也只是西方人寄托乡愁的一个工具。但在这场比赛后的第二年,已经扩建成18洞的神户高尔夫俱乐部就有了171位会员,其中包括7个日本人。 格鲁姆证明了这项运动可以在日本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随即它就开始在全国流行起来——都是通过外国人之手。1904年,横谷附近出现了一座球场,即使冬天也可以在这里打球;两年后,横滨附近的英国人在根岸也修建了球场。日本人也逐渐开始加入进来,有的是从为西方人做球僮开始的,但要想在这个精英世界里变得有竞争力的路还很长:第一场全国性比赛始于1907年,但直到1916年,才有第一位本土球员参赛。 1918年具有历史意义:井上诚成为第一位赢得本国高尔夫赛事的本土球手。他的胜利表明,日本高尔夫正在走向本土化。当然,最先接触高尔夫的都是那些在西方留学或者公务过的权贵二代们。拿井上诚来说,他曾经被派驻纽约,加入了新泽西州的White Beeches乡村俱乐部,并连续两年赢下俱乐部冠军。另一位早期的著名球手赤星六郎则是在普林斯顿大学留学时接触的高尔夫。 但接下来日本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崩溃,上班族阶层失去了在社会大舞台上的主角地位。作为企业战士们的核心传统之一,高尔夫也因为与老男人们的过度亲密而连带遭殃。不过近年来,随着高尔夫恢复真正的体育运动身份而不再只是办公室的延续,这项运动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只是包里有钱的老头子们,年轻女子们也纷纷拿起球杆结队出行。 当然即使参与者有了变化,有一点并没改变:高尔夫已然像绿茶和棒球一样深深植根于日本文化。尽管在这个岛国引发过热潮的舶来品数不胜数,尽管见证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社会巨变,高尔夫在东洋的地位依然无可撼动。这个用球杆把一颗小白球打进远处的洞里的运动,到底是怎样征服大和魂的? 这些学成归来者成了早期的高尔夫大使,国内的上流阶级人士不久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1914年,30位日本财阀——其中一位后来成了内阁大臣——联手在东京的驹泽地区建造了一座球场。不到二十年,高尔夫就完成了从外国精英到本土精英的交接棒。全球的流行趋势差不多都是这样刮起来的:次一级阶层总是追随更高级阶层的步伐,以之证明自己的精英本色。这正是高尔夫在日本飞速发展的最根本原因。 在二战结束前,飞速发展的日本高尔夫已经成为上层人士的必备生活方式。截至1940年,全日本境内共有71座球场,打球人口接近11万人。此时离格鲁姆和他的第一座球场只过了三十多年,这样的发展速度只能用“惊人”二字来形容。不过高尔夫还远远不是一项大众运动。和其他的西方文化舶来品如西服和棒球相比,它一点也算不上普及。限制因素主要是钱:一套球具外加一堆球,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的全年工资了。当然因为参与人群的小众性和私密性,高尔夫其实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被认为是一项与财富和尊贵分不开的运动。所以高尔夫显然只是日本统治阶层的顶级休闲方式。其实二战前绝大多数消费文化也都是这样:只有城市精英能够真正享受。 二战将日本原有的社会体制完全打乱,在从帝国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全新的、讲求平等的新日本,高尔夫得到了进一步深入社会的机会。战后头几年,美国大兵把日本的大部分球场接管过来变为自己享用,此举反倒进一步强化了高尔夫“社会顶层运动”的色彩。随着美军逐步把球场交还给日本人,日本高尔夫协会重开大门,日本高尔夫在50年代重新迎来发展。1957年——日本政府宣布战后状态结束后一年——全日本的高尔夫球场数量升至116座,当年造访球场的总数达到了180万人次。 同年,日本球员中村寅吉赢下了在本土举行的国际级赛事——加拿大杯(今天的世界杯),开启了作家田 中义久所称的“第一次战后高尔夫盛世”。从1957年到1961年,高尔夫在日本红得发紫,由公司管理层和经理们所组成的新兴中产阶级——有人说他们是去贵族化的新兴精英群体——纷纷涌向果岭。人们对高尔夫的需求越来越大,新建球场也如雨后春笋般四处涌现。利好因素不止一点:对公司来说,打球费用可以像找艺妓陪酒和饕餮大餐一样计入“招待费”,这就意味着球打得越多,税就可以付得越少。 球场里的轨道式自动传输系统,不光可以送球包,也可以送吃的和啤酒。(东京都八王子市GMG球场,1989年6月。) 整个60年代,日本的球场数量都在稳步增长。到了1971-1974年的“第二次战后高尔夫盛世”,这个成长曲线再次迅速向上拉升。60年代末,电视上开始转播高尔夫赛事,更多的中产阶级职员开始对这项运动产生了兴趣。这正是被称为“团块世代”的日本战后婴儿潮一代进入社会成家立业之时。50年代末期高尔夫与商业精英的结合,给年轻的上班族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会打高尔夫,是未来想要获得提升的必要技能。这也是日本流行文化真正萌芽的年代:普通人也可以轻松消费黑胶唱片、非主流服饰、立体声音响和杂志了。日本开始成为世界工厂,辛苦挣来的工资当然要花一些在娱乐和购物上回报自己。 虽然80年代早期高尔夫产业发展速度有所放缓,但1986-1989年的“泡沫经济”又造就了“第三次战后高尔夫盛世”。一切能够让一项精英休闲运动流行开来的要素在这时都齐备了:财富急剧增长、货币快速升值、全社会炫耀性消费成风。泡沫经济时期一切都指向极致——上班族们普遍实现了战后对西方式奢华生活的各种向往。他们穿着黑色阿玛尼套装,每晚在银座酒吧侍女的陪伴下兑水狂饮尊尼获加蓝牌威士忌。高尔夫方面,许多公司突然有了大笔现金,可以投资顶尖乡村俱乐部的会员证,也可以请全公司员工去夏威夷度假,怎么奢侈怎么来。当上班族成为了社会中坚,作为他们头号休闲运动的高尔夫,影响力当然越来越大。就在企业战士们过着天堂般的高尔夫日子的同时,女性球手群体也在这一时期开始壮大。90年代早期,全日本的高尔夫人口里女性已经占到了两成以上。 感谢强劲的经济发展和媒体不遗余力的宣传,高尔夫在日本一路凯歌高奏,越来越多的新人投身其中。在日本,高尔夫一直是一项奢侈运动,正是这个国家,在业已昂贵不堪的球会入会费之外,发明了“果岭费”的概念。高尔夫始终是上层社会的宠儿,所以随着收入的增多,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球杆,因为这是一种跻身上流的身份证明。所以,起初是国际化了的日本人通过加入在本国的外国人俱乐部来表明自己的世界性,后来是新兴中产阶级中的佼佼者在模仿战前的精英。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高尔夫仍然是一项体现尊贵身份的运动,但已经不再如以往那样难以接触了。灯光练习场遍布东京,白领们对着球网挥汗如雨,为下一次公司出钱请他们打18洞做准备。泡沫经济时期,日本人成了全世界最著名的高尔夫消费者,他们挥舞着数额惊人的大额支票,席卷所有知名球场。以新加坡为例,会员证再贵也不能阻止日本人的涌入,导致新加坡政府不得不出台法案,要求球会将外国会员人数限制在30%以内。 其实,高尔夫在战后日本的发展曲线——奇迹般的上升曲线——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但高尔夫为什么能够如此长久地成为日本的国民梦想呢?50年代,人人都梦想着有一台电饭煲和一台电冰箱,但到了60年代,这样的配置就已经很稀松平常了。网球在同一时期兴起,但随着80年代中期大学网球俱乐部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项运动也逐渐走入低潮。与之相比高尔夫有双重优势:始终成本高昂,即使收入增加也不是触手可及。而且作为一项体育运动,它对身体的要求并不严苛。你越老、越有钱,就越能多打高尔夫。球场建设的脚步已经跟不上打球人口的增长速度了,供不应求的局面,导致打球费用总是维持在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要皱皱眉头的水平,这也导致公司招待费预算成为推动高尔夫发展的关键因素。虽然腰包鼓鼓,但在泡沫经济时期,想要真正打一场球其实并不容易。你需要提前几个月预约,同时交上超级昂贵的果岭费。因为国土有限,高尔夫成了越贵越红、越红越贵的稀缺资源。拿LV手袋比较,它一开始也是以上层社会专属的标志。但到了2005年,尽管地铁里的日本女孩几乎已经人手一个,但依然是越涨价越有人买。也就是说,高尔夫与大众追风之间这种“你已经够得着、但必须踮着脚”的天然距离,反而进一步增强了它的尊贵感。 随着90年代初泡沫经济的破灭,战后精英男性的文化符号——威士忌、高尔夫、黑色羊毛西服、白衬衣、黑领带——似乎都突然变得可笑。人们的趣味从80年代开始更加多元化,新的审美观开始排斥主流的商业社会文化。彼时的日本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随着经济形势晴转多云,愁眉苦脸的上班族越来越多,高尔夫突然成了晦气的象征,不再被联想为穿着优雅、在户外呼吸着新鲜空气,而是跟那些衣服上满是烟味、牙齿上都是咖啡垢的男人形象联系到了一起。随着众多乡村俱乐部破产,以及很多黑社会洗钱案例的曝光,高尔夫也经历了一段艰难时光。直到本世纪初期,这项运动才逐渐复兴。感谢像老虎·伍兹这样的新一代球手,高尔夫也变得富有朝气,以纯体育的身份重生。 黛安芬的形象代言人青山玲子在展示这家内衣制造巨头推出的“推杆文胸”,其设计出发点是让那些忙碌的高尔夫女性可以忙里偷闲练上一把。这款文胸平展开后就是一个推杆练习器,由罩杯变成的“洞杯”里还有电子传感器,小白球落进洞时会有电子声音恭喜你——“Nice In!”配套发售的迷你裙上则提醒果岭边的其他人注意礼节——“保持安静”。(2009年11月。) 纵观整个20世纪的日本,打高尔夫就是通往上流社会的通行证。作为具有专属感的“绅士游戏”的一部分,服饰也是一种符号化的礼仪表现。按照时间、地点、场合(TPO,“time, place, occassion”)穿着相应服饰的概念在西方已经过时,不过在日本,大部分民众仍然严格遵循服饰指南。所以尽管高尔夫因为在上班族面前过度曝光而失去了贵族色彩,但2007年左右,当女子球员将TPO风带回球场后,高尔夫着实呈现出一种强势回归的态势。 女性对高尔夫突然产生的浓烈兴趣其实显然是一个时尚阴谋。高尔夫产业给时装品牌和时尚杂志投入了大量资金,直接瞄准那些连推杆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年轻女性。他们把高尔夫包装成与蓝筹股优质男人浪漫邂逅的必要手段,这样女孩们就不得不去买一套套全新的可爱衣服。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以专门指引女性高尔夫穿着为唯一内容的专门杂志。 这是一场没有输家的战役。他们一方面改变了大众的行为习惯,另一方面也普及了很多关于高尔夫本质的东西。冰球甚至篮球都没法做到这一点,事实上任何要由一群必须有特殊技能的人才能从事的运动都没办法做到这样。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到了21世纪,高尔夫运动的民主天性让它再一次对女孩子们敞开了大门。像宫里蓝这样的女球星足以鼓励日本女性走上球场,展现自己的运动天赋。有些人追求的是漂亮衣服,但日本女子高尔夫运动的发展,的确也激励了越来越多的女性以认真而非社交的态度走进球场。 和众多坚持到21世纪的传统一样,今天的高尔夫也焕发了新的青春活力,用自己的力量影响着大众。这项运动已经脱下了过去“精英男士专属高端运动”的外衣。高尔夫在日本也许再也不能成为经济发展的象征,但得体、休闲和靓丽的衣着仍然能引起比以前更多的观众共鸣。一千个人有一千种高尔夫。商人们一边嘲笑对方的销售策略,一边把球打出沙坑。两个洞之外,一对年轻夫妇正在一起学打球,这是他们彼此无声的默契。一路走来,高尔夫经历了许多变化,但正是这些变化,让这项运动至今仍留存于日本DNA的核心中。 来源:高尔夫大师 (责任编辑:管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