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给阿Q做传,已经有些时候了。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 但凡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J,但不多久便模糊了。 每每当Joe大侠、姜大侠,还有蒋老爷(字糊涂)戴着崭新的牛X帽子从街上路过时,阿Q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这些大侠原来是本家。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 风声传到几个大侠耳里,阿Q被Joe大侠家的球僮领到了街口热闹处。 Joe大侠一见阿Q,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们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一脸的惶恐。 姜大侠瞟了一眼阿Q, 指着手上的牛皮帽,不屑道: “你有这帽子么?我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 蒋老爷挡住阿Q的退路:“你怎么会姓J!?,你猴(HIO)过吗?猴样儿!” 说完和Joe大侠、姜大侠相视大笑,撇开蹲在地上捂着脑袋的阿Q。球僮上前给了阿Q一大刮子,跟着走了。 待他们走远,阿Q自言自语:“猴过,一丈远,也猴过好几次。”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起来,阿Q慢慢直起了身子,拉拉皱巴巴的衣襟,硬着脖子:“看什么看?我比你们阔多了!”,周围的人哄笑起来,阿Q竟也抽搐着被打红的脸,笑了。仿佛真就阔了。 阿Q比“阔”,是说他会一种富人家才玩的“捶丸”的游戏,只是他的玩法和富人们大不同,富人家用角骨制成的球,打过一阵,有些缺口脱落,就扔了。阿Q捡来,涂上点新浆,倒也光亮。 富人用的球杖非金即银,金的叫镬马,银的名字繁多,显出不同身份。阿Q用不起这些,只好自己上山找上好的木材,拿刀斧凿成大致模样,随便在地上掏几个穴,自顾自也玩得不亦乐乎。 庄上的闲人常常很不屑阿Q的趋炎,看到他拎着球杖,就拿他取笑:“阿Q,去Joe太爷家打球么?”。 阿Q这时便全脸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庄里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拉住他黄辫子,人就调侃: “又去蒋老爷家园子里偷球吧?” 阿Q这时悻悻地小声说:“捡球不是偷,打球人捡球,不算偷!” “你也算打球人,哪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算什么?” “还不是偷?上次蒋老爷放猫咬你又怎么说?” 这时阿Q常常会低着头,说一些“打球不分贵贱。。。康体。。。”之类闲人们听不懂的话。 Joe大爷、蒋老爷、姜大爷打完球,在一起抽大烟捶背时,时常看见阿Q扛着球杖,整个一下地干活的农夫,觉得这是对捶丸的亵渎。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阿Q依旧无状,于是设了个局,好让阿Q从此断了打球的念想。 初伏的一天,Joe太爷的球僮沿着大街一边敲锣,一边吆喝:“捶丸大会,永定鲁斯!初伏五庚,三爷戏猴,躬迎观赏!” 庄上立马像炸了锅,闲人们七个一群,八个一伙地议论开了: “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和阿Q打球?” “不会真是本家吧?” “哪怎叫三爷戏猴呢?” 有些醒目的人物说:“要出事了,等着看戏吧。” 阿Q却很是得意,和三位爷打球,于他是再光彩不过的了! 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打酒来!”,声音比平时响亮。掌柜的赶忙温上一壶酒: “阿Q,发达了,常来,我给你备酒。” 阿Q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就自顾喝酒。 闲人问:“阿Q,三位爷戏猴,说你是猴么?” 阿Q怒目:“你还不配。。。” 这次,闲人讪笑着,肃然起来,想想能跟几位爷在一起的风光阵仗,还真觉得自己不配。 转眼,到了三爷戏猴的日子。 这一天三更,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Joe大爷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出去时将近黎明,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城里举人乔老爷的船! 举人自然不会来看三爷戏猴。不到正午,茶坊酒肆里都说,革命党进城了,举人老爷要来逃难。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但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都有这样怕,何况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乎?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和快意了。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阿Q边想边往永定鲁斯赶。 一面想一面走,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庄里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永定鲁斯这时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 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阿Q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球杖, “得得,锵, 想射鸟就射鸟,要抓鹰就是鹰!......” 片刻,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乘着轿子陆续到了,人群轰地拥了过去,这让正兴奋的阿Q很不爽。阿Q将辫子往头上一盘,插根球托,表示自己参加革命党了。 可等他一见Joe大爷,瞬间泄了气:Joe大爷辫子不见了,头发披肩,还卷着弯,活脱一个洋鬼子。 阿Q悻悻道:“洋大人,我要投。。。” Joe大爷瞪了他一眼,阿Q没敢说完。 几位爷的手上各端着一顶崭新的帽子,帽子很新奇,瓜皮前面伸出半月形的舌头。几位爷压压头,庄重地把帽子戴到头上。只不过后面却翘出一撮头发。 “看起来像鸭子...” 阿Q觉得滑稽。 见过世面的人说,那便是革命党的标志。 阿Q有点落寞:我都投降革命党了,领帽子,怎么没叫我同去? 这时球僮的锣声又响了: “三爷戏猴开始!规则:爷配猴!别名拉死三点,每点兑钱1吊!” 阿Q没资格谈条件,能和几位爷配,已是祖上几代都没有的荣光,这满永定河坝上的人也只是看客!拉死?听着不吉利也就罢了。 以阿Q的见识,觉得规则也很公平,每位爷跟自己,自己输了,他们不也输了么? 最后爷们输是不可能的,自己也就不能输的了,阿Q很为自己的远见有些得意。 “第一穴,490步,四击入穴。” 球僮的声音刚落。两道金光,Joe大爷、姜大爷的弹丸落在280步开外。 蒋老爷提着球杖往前走,阿Q也扛着球杖跟着。 突然后边一声炸雷,是Joe大爷:“阿Q,去哪儿?找打么?” “大爷,我,我平时,最远也就打几十丈,够不着,我靠近点。” 围观里一阵哄笑。 姜大爷调侃道:“你有听过爷让猴的么?” “哪,哪蒋老爷?” 姜大爷正色道:“那叫爷让爷!哼!你也配跟蒋老爷论高低!!” 阿Q惊恐地回到Joe大爷摆弹丸的地方,哆嗦着将弹丸开出几丈远。 前三穴下来,三位爷都轮流跟了阿Q一搭,跟阿Q一搭时各射了只鸡。不跟阿Q一搭的两位爷都抓了蛋。阿Q倒觉得,几位爷轮流跟自己亲近,很是受用,恍惚间,阿Q觉得自己又姓J了。 第四穴的路上,阿Q听到姜大爷在前面远处与蒋老爷、Joe大爷谈论大事,好像什么八国联军的炸蛋,阿Q不懂,只顾琢磨吴妈的脚为什么那么大。 第四、五、六穴,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在不和阿Q一搭时,果然各扔炸蛋一枚。 阿Q觉得这也很公平,鸟究竟没有鸡个大肉多。 几位大爷看阿Q满不在乎的神情,有些许吃惊。 “阿Q”姜大爷叫住他。 阿Q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阿Q,”姜大爷探究的口气,“最近……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阿Q想起自己投降了革命党,有点得意。 几位爷很是茫然,阿Q却在想和尚摸尼姑脑袋的情形。远远听到Joe大爷在说古时候的事,什么魏啊赵的,阿Q只在听说书时听过,也没听懂。 紧接着的六穴,重复了前六穴的情形。阿Q照旧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周围的看客早已为阿Q的“镇定”合不拢嘴,私下窃语:“阿Q真跟革命党发了大财?” 到第十六穴时,阿Q一回没赢,被扔炸蛋六颗,依旧满不在乎的神情,Joe大爷的球僮实在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喊: “蒋老爷,赢,17吊!” 阿Q冲着蒋老爷,谄媚地笑。 球僮接着唱到:“Joe大爷,赢,15吊!” 阿Q谦卑地向Joe大爷恭喜着。 “姜大爷,赢,13吊!” 阿Q又是一副佩服的神情。 “阿Q,欠...” 球僮拖长了音调,“45吊!” 阿Q先是一片茫然,继而是错愕,然后满脸的恐惧,豆大的汗珠从额发间滚了下来: “错,错,错了吧?每次我输都有一位爷配着,怎么到头来,我,我一个人输呢?” Joe大爷冷冷地呵斥道: “难道你还能一个人赢不成?这么多见证,爷们能算计你?” 阿Q整个人都懵懂了,头就像永定鲁斯球场上的空气,冒着丝丝热气,随时要爆裂开来。 “杀人了!”阿Q本能地大喊,“造反了!革命了!” Joe大爷左手正了正头上的鸭舌,怒喝道:“你要翻倍?!还是要变天?!”,右手高举着的球杖,在烈日下熠熠发光,像钢鞭,更像假洋鬼子手中的哭丧棒。 “上次沪上来的羊,毛都被剪光了,进的贡也赶不上这次。”蒋老爷得意地,“没见过这么蠢的,还敢玩捶丸?可笑得紧!” 姜大爷盯着阿Q,舔了一下嘴角,仿佛盯着一只滴血的羊羔。 阿Q眼里,这时已经看不见人影,蒋老爷、Joe大爷、姜大爷的头变成了三对晃动的绿光。就像几年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 阿Q背脊一阵阵发紧,手脚发麻,恍惚中结束余下的两穴。 临了,阿Q已经魂不附体。挥舞着手中的球杖: “造反了!造反了!” 往永定河坝上冲,河坝上是一队持洋炮的兵。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阿Q回头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阿Q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 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球僮的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的狼嚎,啃食着阿Q最后一点感觉:“蒋老爷,75;Joe大爷,74;姜大爷,72!” 阿Q已成过去,捶丸场上,狼却成群。 作者:龟去来兮 |